我以三十元的价格,从县城买回一条黄色的軍用棉被。
爱人刚寻个差事,不日上班,只身在外,总得有—套随身的铺盖吧。他复员的一条棉被,再加上母亲为我陪嫁的那条新被,盖着,足为他抵御大山深处剌骨的风寒,但就是少条厚些的褥子。于是,我小心翼翼地问婆婆。两天后,婆婆虎着脸,把一小卷毛毡似的、表是凤凰戏牡丹图案、里已发白的老蓝旧褥子重重地扔在床上(这是爱人从初中到高中一直用的)。见此情景,我呆立在床边半天,泪,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……转念一想,婆婆一贯省吃俭用,老人们确实不易,也再没往心里搁,但眼前这条铺与不铺没多大区别的褥子,却不知如何发落。最后,默默地置于一隅。第二天,便独自来到城里买了条被子给他做褥子,顺路回了娘家。
母亲把被子的一角小心地撕了个口子,露岀一层雪白,再轻轻一扯,我傻眼了:除了上下一层淡淡的棉花外,中间全部是破子花(弾花时飞落在地上的一层棉花)。母亲眉头紧蹙,没有说话。吃过午饭,她要我把新买的被子抱到楼顶,拿来苇席,铺上,用剪刀小心地裁开缝制被子的所有针线,掀去被表,这时,母亲便俯下身子跪于被套上,把露出表层的棉花揭开,备用,把破子花全部去掉。然后,母亲又吩咐我从楼下拿来并打开准备搓花捻儿纺线的棉花包袱。我帮着母亲把一卷卷棉花,比着被子横竖一段一段地摊了一层又一层,然后,母亲趴在暖和柔软的棉花上,手掌平放,胳膊探着,这摁摁,那摁摁,看看厚薄。
“如果做褥子中间肯挺(躺),得厚些。”说着,又把一卷儿花扯开顺着摊于中间。一大包袱棉花,就这样所剩无几。
初冬。带孩子回娘家小住,觉得从箱子拿出的被子盖在身上不仅润乎乎的,还有一股味儿,于是,就把自己床上的被褥背到房顶上晾晒,顺便也把父母床上的也拿上去,结果发现父母的被褥不仅硬邦邦的,特别是被子,厚薄不一,几处棉套已经滚动成了窟窿。我对母亲说,咱被子该换了,尤其是姩那铺盖。
“换们,等到把你妹打发走(出嫁),事办完,再积攒点花,我跟你爹也装一套新铺盖享受享受!”母亲慈祥地笑着,脸上堆积的皱纹,像秋天里绽放的菊花瓣。
小妹婚期将至。家里忙着为她订做家俱,缝嫁衣,装新被。不久,小妹终于在亲朋好友们的祝福中出嫁。
多年后,这件事(为自己装套新铺盖)母亲也从未提及。将近七十岁的老母亲除了几乎包揽家中的一切琐事外,还是没明没夜的纺花,织布。
回家为母亲缝裁洗的被子时,面前是一堆零乱的大小不一、不知历经什么年头的破棉絮。
我忽然想起母亲曾说的话,便随口问她。母亲说:再等等吧,趁我手脚能动,多安(织)点孝布,俺都恁大年纪了,免得俺哪一天眼闭上了,你嫂子还得手忙脚乱的!
母亲为儿女事无巨细地把心操碎,但残酷的现实,却没有给母亲稍多一点儿的时间满足她享受正常生活——仅一套新铺盖的愿望!
时光荏冉,人事皆非,一晃将近二十个年头。每当目暏老家杂屋一隅一袋袋堆积如山似的棉花时,常常触景生情,想起母亲那再也无法满足的愿望,禁不住泪奔、长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