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天路过了书店。人不是很多,书客们捧着书,或坐或立。在林立的书架中,远远地,我便看见了一整排黑色的书,摆得错落有致,像是书法家的挥毫大作,又如黑云压城。不需凑近看,便知是余华的书:他的书,一向是黑色的。在初中时,我接触余华的文字—只是为了摘抄。我读到他的第一本书是《活着》。起初是黑底白字的封面,与带着厚重的历史感的书皮吸引了我刚翻开了几页,我就有些失望了:初中正是老师强调细节描写的时候,可他的文笔几乎不加修饰,很有些粗糙,没有什么文采。全文几乎都是对话,像一杯白开水,平淡乏味。好容易才找到一句似细节描写的话:“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,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,月光照在路上,像是撒满了盐。”如获至宝一般,抄完了这一句,我就把书合上了,尘封在书架里。一个细雨斜风的下午,百无聊赖之际,我转头翻看着书架,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,余华的《活着》。我重又翻开了这本书,伴着叶落窸窣。再读时,就有些别样的感觉了。他小说的语言是冷淡平实的,对话虽然故意显得粗糙,可非常生动:“你这是穿的,还是啃的?”“你再这样穿鞋,我就把你的脚砍掉。”余华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作家。与毕加索一样,为了文学的艺术,他牺牲了他的文笔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文采呢?我陷进书,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处。有庆死了。凤霞死了。家珍死了。由于先前翻过一遍,我知道情节到后面不免越来越苍凉。而他的笔调,依然是不变的冷漠、残酷。翻动书页时,我眼中浮现出一个瘦削的男子,眼神锋利,身子微斜,在昏暗的光下伏案疾书,笔影晃着,他的眼中映现着黄昏与树影。他所见的,却早已刺破了卷页的纸。余华的形象,可畏而亲切起来。“他的文字就像是从泥土中长出来的。”读完了。我抬眼望向了前方。窗台上,闪着无名的,晶莹的光;窗外树叶朦胧,微微摇摆。眼前却还是福贵与他的老水牛渐渐远去,剪影消失在地平线上,就像墨被水一点一点稀释了。“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,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,老人唱到—‘少年去游荡,中年想掘藏,老年做和尚……’”后来有幸参加了一次余华的讲座。台上的灯光,打得微微刺眼,木椅子闪着釉泽。我捧着那本黑色的书,翘首望着鲜红的幕布。并不如想象那样,走进来的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大叔,带着些乡土的气息,圆圆的脸,头发凌乱,棱角分明,衣服有些邋遢,一副不羁模样。他坐在了木椅上。当他讲起了话来,我才影影绰绰听得了一些
熟悉的感觉。同他写的文章一样,他说话很直接,带着一些幽默,也并没有含着“横眉冷对千夫指”的锋芒。他在台上讲故事,台下不时发笑、鼓掌。他好像就住在我隔壁一般。唯有他的眼睛,几乎是我在朦胧中看到的样子。他眼睛一直微眯着,眼眶旁布着黑眼圈。讲话时,他的目光越过了观众,神情好似目观漫天流云。讲座也并不长,在掌声中结束了。他收回了目光,起身走进了光亮的幕布,幕布摇动着。不知道在哪里读过一句话:“有趣灵魂的主人都长得跟通缉犯似的。”不觉哑然失笑。有趣的灵魂并不在意栖身的躯壳。